海粒

2.诚意为先

    玄一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可怕、可恶，甚至可憎。

    他按时起床，按时打坐，按时睡觉，作息比神界的司时神君还规律。

    他不找我，我就四处走走。看惯了神界岁月无波的辉煌，再看看九幽便有种豁然自由的感觉。

    原野、山川、古树、深湖……怪不得当年玄一会到这里建立魔族。九幽的狂野与绚丽无时无刻不鼓动着人心跃跃欲试地冲破神界的藩篱。

    可到了第三日，我实在忍不了了。

    在神界的时候，只要父神在家都会为我梳头。如果父神不在身边，也有神侍帮我梳洗簪花。

    眼下我两只手如同灌了石浆，怎么也理不明白自己的头发。心烦意乱之下只好披头散发地跑到了玄一跟前。

    此时他正在准备晨食，看着应该是在做桃露琼浆。

    “师尊大伯，你帮我梳头。”

    玄一看着青丝凌乱的我，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一钵桃花。

    “本尊从未给他人梳过头发，莫非你嫌自己命长，才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

    看着九幽这熟悉而陌生的景色，美则美矣却没有一点父神和母神的气息，如今连头发都欺负我。我这心中一下子委屈极了，蓦地蹲在了地上抱腿哭起来。

    “在朝圣殿的时候，父神每天都给我梳头……我想父神了……我要回去……呜呜呜……”

    “好了！”他呵斥道。

    我生怕他真恼了，一掌了结我的小命，于是识相地止住了哭声，改为小声啜泣着。

    就当我以为他抬手要打我时，却见他挽了挽广阔的衣袖，挥手在我身后化出一个石凳，他自然地坐在石凳上，右手中化出一把玉梳，看着我的头发叹了口气。

    “女子果真麻烦。本尊只给你梳这一次。”

    玄一一手执梳，一手梳发，认真地研究我的头发。我背对着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能想象出他发愁的表情。于是心里又开心了一些，能让曾经的混沌主神这般无奈，也算是为母神报仇了。

    他手上的动作有些生疏，反反复复了几次都没弄好一个发髻，但被人伺候着总是舒服的。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梳好了头发，还化出一个簪子将发髻簪起来。

    他满意地在我面前化了一个水镜，说：“怎么样，本尊梳发的本事是不是白玦强了许多？”

    自然是比父神差远了。不过，竟然看着还不错呢。父神梳的发式可爱温婉，好看得很，只是我这脾气性格实在不怎么娴静。玄一梳的发式，我从未在神界见过，简单而清丽，朴素而大气，倒是甚合我意。

    在水镜的倒映之下，我看清了发簪的样子。是墨色凤羽，轻灵的羽毛上闪着淡淡星辉。

    “真好看。”

    我还没欣赏够这墨羽星辉，他便把水镜打散了。

    “这几日，我调息得差不多了，明天开始我们探讨化劫之事。”

    “师尊大伯，我饿了。”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身后做了一半的桃露琼浆，毫不遮掩地咽了咽口水。

    “想吃饭？白玦有没有教过你，求诸人事，诚意为先？”

    “我来九幽，助你化劫，你是不是也要诚意为先？”

    玄一被我的话堵住了，然后一个畅意笑容在他冰冷的脸上舒展开来。

    “小丫头，你很合我脾气。”

    他说完对着一钵含露桃花和一堆说不上名字的仙草施法，一转眼我面前出现了做好的桃露琼浆和仙草点心。点心有花瓣状还有小兔、小鸭的样子，甚至还有红日那样的麒麟样式。比朝圣殿的神侍做得还精致逼真。

    “吃吧，吃完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的口水早就到嘴边了，他一说完我就不假思索地往嘴里填。

    这味道也好极了，堪比父神的厨艺。

    吃到一半我才意识到，他好像还没有吃。

    “师尊大伯，你也吃吧。”我拿起一个小鸭子形状的点心递给他。我只长到了他腰的位置，只好将手举过头顶递给他。

    他扫了我一眼，接过点心放在嘴里。

    “丫头，平日里是谁教导你的？”

    我边吃边说：”父神和母神经常出去游历，兄长在下界东华老头那里学艺，几千年不回来一趟。也就炙阳伯伯陪我了。“

    “炙阳？他那样古板的人怎么能教导出你这样的孩子？若是天启，倒还有几分可能。”

    “才不是呢，天启伯伯甚是无趣，整日就知道批折子，神界和下界的法会一律不去。要不是我常常去逗他，他可清苦得很。”

    玄一皱了皱眉头，神色有些黯然。

    我吃得心满意足，拍了拍肚皮说：“我吃饱了，你要带我去哪？”

    他盯着我的嘴边看了一会，手中化出一方细绢扔给我。

    “怎么说也是个女娃，注意仪容。”

    我没反应过来，他指了指我的嘴边，我才意识到是我嘴边沾了点心碎屑。

    我本就不是什么娇滴滴的神，用舌尖舔了舔将最后的点心碎屑也不放过，尽入吾嘴之中。

    玄一看着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呲牙看着他，他也不再说什么了。

    他带我向九幽西北而去，飞着飞着便离开了九幽。

    “师尊大伯，我们要去哪里？”

    “你不是要诚意吗？”

    他不再理我，没一会到了一座水北之山。他和我降于山顶之上，俯瞰万灵。

    凭着《山海经》的记载以及长渊殿里三界堪舆图的标识，我们刚才经过的应当是赤水。而赤水之北，便是章尾山了。章尾山的钟山之神正是传说中的烛龙。

    难道玄一要找的是烛龙？我隐隐约约猜到他想做什么，但是还不确定。

    “知道这是哪吗？”他说。

    “你想杀烛龙？”

    玄一微微一笑，说：“看来我不能再将你视作孩子了，与你说话比那些神界的神君还利落。”

    “为什么？烛龙没有为祸三界，为什么要杀他？”

    他低头看着我，慢慢俯身靠近，冷冷地说：“本尊杀神，还是什么新鲜事吗？”

    我有些不认识他了，或许这才是玄一真正的面目。之前的他，和他的幻术一般虚无缥缈。

    “你死过一次了，重新回来，还要如此吗？”

    他沉默了，放眼章尾山下的生灵。

   “你太小了，许多事你还不明白。”

    “年纪小怎么了！你们大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是。”

    玄一如此，父神亦是如此。他们都以为自己所作所为是正确的，却不知道无论他们所做是善是恶，最终接受他们结果的总是身边至亲至爱之人。

    “白月，这是谁给你起的名字？”

    他话锋突转，我摸不着头脑，说：“母神起的，这和烛龙有关系吗？”

    “白月之光，云隐清照。是个好名字。”

    我等着他的后话，他却一挥手将我带入山中密林之中。

    “你年岁几何？”他边走边问。

    “再过一个月就是我一千两百三十一岁的生辰。”

    “你天资聪慧，神脉早成，混沌之气菁纯柔沃，看得出白玦和小主神对你是下了些功夫的。”

    他不说我也知道自己天生就是三界的骄傲。正当我昂首接受这一番赞美之时，玄一接着说：”只是，至今都没有神兽。“

    说起神兽，便是我的一件伤心事了。

    小的时候，炙阳伯伯的玄武龟常常驮着我在神界溜达，红日虽神力不济，却也能吐火圈给我看，就连下界上来参加法会的天帝之子也有自己灵宠常伴在侧。

    我羡慕神仙都有神兽、灵宠，于是让普华去下界搜罗些灵猫、灵犬、灵鸟什么的来做我的神兽，但是总会有神侍和母神告密。母神每每见我逗猫遛狗就狠狠罚我。

    有一次我捡了一只受伤的玄凤偷偷养在朝圣殿，母神发现后大发雷霆要将它赶到下界。我气急了，终于和母神吵了起来。

    “您若要将它赶走，那也把我赶走吧！”我在正殿里撒泼打滚，眼泪和鼻涕一起流。

    我本想着父神会帮我说话，他却只是在一旁看着，并不说什么。

    “白月，你会有自己命定的神兽，朝圣殿不容此鸟。”母神丝毫不妥协。

    我看着父神，眼泪又挤出了两行，可父神却别过脸去，清了清嗓子对母神说：“上古，月儿还小，你别太生气。”

    “旁的事我能纵容她，择神兽一事不可让步。在我身上吃的亏还不够吗？一只玄凤，于她何益？”

    “大伯说过，你的徒弟古君初入朝圣殿的时候也不是最厉害的，可是他不是也成上神了吗？”

    “住口！”

    父神第一次，呵斥我。

    我吓了一跳，眼泪也吓了回去。

    “它，怎配与古君相比？”母神说。与其说是愤怒，这种失望、冷蔑的语气更可怕。

    “上古，月儿不懂事，这件事我来处理。”

    母神离开后，父神命人将玄凤送去下界，将我关在寝殿禁足思过。

    我知道这一次惹怒了他们，可是对惹怒他们的原因既明白又不明白。夜里辗转反侧，始终忍不下他们两个对我这般无情。于是一气之下收拾了一个包袱，用混沌之力打破了父神设下的结界离家出走了三年。

    三年之后，我想着应该可以原谅父神和母神了。谁知一进朝圣殿，就见到父神和母神在推牌九，父神贴了一脸的白条，母神欢喜得很。一见我就像是早上刚见过一般冷淡，让我饿的话去找大伯蹭饭，因为他们刚用过午膳了。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想过离家出走。

    当玄一和我提起神兽一事，那种渴望和悸动已经不似从前。

    “没有神兽，本殿单枪匹马照样可以打遍三界无敌手。”

    “神，应当有自己的神兽。”

    “母神和天启伯伯就没有，对了，你不是也没有吗？”

    一丝悲凉在他眸中转瞬即逝。

    “神兽，不只是用来打架的。神生漫长、孤寂，有神兽作伴，即使三界相负，也有一人始终信你。”

    他难得如此深情，似乎是想起什么，语气中有几分悔恨。

    走了一会，我们在一处深渊崖边驻足。

    “烛龙就在深渊之下。丫头，你要记住今日。”

    “为何？”

    “从今日起，钟山之神烛龙便是你的神兽。这也是本尊，对你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