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粒

圆梦天使

1.是重生还是梦境?

沙洲,身处河西道,是北境最为富庶的地方。西北屏障终年干燥少雨,一眼无极的荒漠、戈壁显得悲壮而苍凉。可沙洲不同。四时花常开,终年草常青,有人说沙洲是上天留在北境的一丝悲悯。而沙洲的老人却说,那是张太保为子孙后代拼出来的福气。张太保便是早已亡故的老将军张毅朝。当年河西沦陷,落入戎狄之手,出身沙洲豪族的张毅朝率兵起义,一举收复河西十洲,后组成归义军归顺大俞朝廷。是他,打通了河西走廊,让西北与中原再次成为一体,让大唐的西北屏障坚不可破。

赵琏在弥留之际脑海里突然现出了张太保的样子。可他根本没可能见过张太保。他出生时,张太保已经死去百年,而如今他已是耄耋之年。他想,或许他只是想念年少时在沙洲那些戎马倥偬的岁月了,以及那个一生也忘不掉的人。已经有几十年未敢触碰那段记忆了,那回忆像蜜一样甜,也像药一样苦,可终究又是甜的。

宫城内禁军彻夜巡防,宫娥不施粉黛,素色严容。甘露殿外嫔妃、贵眷哀容低泣,眼见着日落西山,乌云迷城,可谁也不敢离开。赵琏如同枯槁一般躺在榻上,他已经无暇去顾及殿外的女人和天下了。在他生命最后的时辰里,他只留了孙女连辰郡主在侧侍疾。

想着张太保和沙洲,一行泪从他松弛而褶皱的眼周滑落,嘴角却微微上扬着。

连辰看着皇爷爷哭了,拿着手绢为他轻轻擦去眼泪。“皇爷爷,您还有心愿未了吗?”

赵琏浑身无力,他自知气数将尽。回想他的一生,从北境一步步回到了都城昌安,杀伐无数,战功累累,大俞国在他的治下河西失地再次收复、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作为一朝帝王,他无憾无悔。

“连……辰,还记得……桐园的那棵……双生古树吗?”赵琏气若游丝地说。

听到皇爷爷开口说话,连辰强忍多日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皇爷爷,我记得。小时候您说过,那棵树有灵,里面住着一位仙人。”

赵琏满意地闭上眼睛,艰难地说:“我死后……将此物……埋于树下……和他一起。我的……我的尸骨送去沙洲……皇陵中……葬我衣冠……”他说着,缓缓抬手指了指腰间的香囊。

连辰知道,那是皇爷爷最为宝贝的随身之物。她摘下香囊,拿到赵琏眼前,问:“这个?您戴了一辈子,都旧了……”

“阿郴……”赵琏看到香囊突然唤了一声,口齿清晰,声音也有力了一些。他仿佛看到了一个人,不是张太保,而是一个俊美的少年。他朝他微笑、作揖,仿佛是特来迎接他的。

“宁西,醒醒,你睡得够久了。”

接着,他感觉有种力量在拉扯着自己下坠,直至天昏地暗,整个人飘飘如烟。这便是他的一生,大俞昌宗皇帝的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个少年的喊叫声撕破了他眼前的黑暗。“……阿郴!”

驼铃声、闹市的叫卖声、乐声……渐渐在耳边清晰起来。乐坊传出的曲调,分明是沙洲的小曲。赵琏被一阵强烈的光照刺伤眼睛,猛地睁开眼睛,身体瞬间失衡从高处掉落到了地上。他趴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右腿膝盖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嘶……”赵琏试着起身,却又疼得趴下了。发生了什么?朕还没死?这是……沙洲?怎么可能?他转过身躺在地上,思索刚刚发生的一切。此时的他,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身边有一只壮硕的骆驼,他应是从骆驼身上摔了下来。此处正式沙洲城的回街,和他年幼的记忆中一模一样。赵琏不敢相信这发生的一切,不管是返老还童还是穿越生死,这都是不可能的。

“躺在地上做什么?”一个人走近,在他头顶的方向说。那个声音,他都有些陌生了。可是再听到时,赵琏依然能认出这是李郴的声音。因为这一辈子,他再也没有听过那样深沉而清冷的音色。

他急忙起身,却被腿上的伤压制,没完全起来反而又跌了一跤。“阿郴!真的是你!”

赵琏看着眼前的男人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真的是他!李郴,宁王府上的伶人。他还是那副冷若冰山的骄矜之相,年少义气,潇洒如风。一袭水青色广袖长袍,腰间系着兽纹红绸飘带,一朵傲世娇莲一般。

这时一个人火急火燎跟跑来,扯断了两人交缠的视线。一个盘子大的圆脸喘着粗气出现在他视线中,正俯视着他,表情如同看到了一只成精的蛆一般好奇新鲜。“世子,您怎么在地上睡下了?好歹也在骆驼上将就将就啊。”

是骆缜,因脸圆如满月,于是有了“圆圆”这个爱称。他是赵琏的随侍,死于进军昌安城前的最后一场战役,为了给他挡剑而亡。赵琏流下了眼泪,虽是在幻影之中,可他仍是感激临死前能再与故人相见。“圆圆,看到你还活着!太好了……”

骆缜的表情更复杂了,原本伸手要扶他,闻言又缩了回来,对李郴说:“阿郴,世子是不是跌到脑子了?”

赵琏目光重新投向李郴,忍住腿伤,坐起来。李郴看着赵琏一直盯着他不说话,有些不自在,说:“莫不是真的伤到脑子了?”

“阿郴,能见到你真好。”他被眼泪迷了眼睛,灰头土脸地又哭又笑。

骆缜看向李郴,焦急地说:“这可怎么办好?老王爷也只有世子这一根独苗,万万想不到世子他还未出师,人就坏掉了啊!”

“圆圆,你说话还是这么欠扁。”赵琏微微笑着说,丝毫没有生气。自从骆缜死后,已经几十年没有人和他顶嘴了。说来也是寂寞。“你们是来带我走的吗?听说人死后会喝孟婆汤,朕没想到竟会回到沙洲。”

“世子!”骆缜蹲下捂住他的嘴,惶恐地看了看左右,低声说:“您这是大逆不道啊,怎么敢自称……那个字!而且,什么死不死的,大白天说这个多晦气!”

赵琏这时才觉得不对劲。难道这不是梦?他忍住疼,扶着骆缜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李郴面前。他要验证。他盯着李郴,李郴表情果然开始嫌弃他了。他生气时,总会微微瞪大了一双桃花眼,眉头微微皱起,可赵琏从未和他说过,这样根本不是生气,反而会很有趣。单纯是这样验证还不够。他大着胆子,一把抱住了李郴……

李郴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眼前这个举止怪异的人紧紧抱住,挣扎不开。骆缜也是一脸错愕,不知道该怎办,同情地看着主子。

不出三秒,赵琏的悲声从回街传来直入云霄。因为李郴朝他刚才的伤处痛击一下。

虽然疼,可赵琏确是笑着的。越是疼越证明了他没有做梦。这都是真的。他心想,不论发生了什么,他重新见到了最想见的人,便是好事。想起年少时,自己不喜受教,钟情于戏曲话本,每每父王向其讲述宗族恩怨、天下纷争、边境安危时,他便找借口溜出去找个地儿睡大觉。看来现在也是如此情形。

赵琏坐在地上抱着受伤的膝盖,如同失心疯一般断断续续笑着。李郴目光停留在赵琏右腿膝盖的伤处,看着他衣服擦破了,隐隐渗出了血,动了恻隐之心。他没有多说,拿出自己的手帕,蹲下为他包扎。赵琏乖乖地任他摆布,看着他的关切的样子,心想年少时从未见李郴对自己如此好过。

“世子,这帕子用的是晓南堂的真丝料,您还我十两便是。”

赵琏愣了一下,不过也更清醒了一些,还是这样的李郴更真实一些。“阿郴,你我的感情,何止这十两银子。”他含糊着准备赖过去,说着手搭在李郴肩上。

李郴闻言嫌弃地往旁边移了一下,拂了拂赵琏触碰他的地方。“你还是叫我姓名吧。而且,我们的关系并不好。世子怕是做了白日梦,糊涂了。”

“梦?”赵琏想了想醒之前的事,那么真实。“若那真是梦,真不知道是个美梦还是噩梦了。”

骆缜扶起他,三人准备回王府。路上,他好奇地问:“世子,您到底做了个什么梦啊?莫不是你梦里的我,死了?”

赵琏回想起那些往事,最后留在自己身边的已经没有故人了。终究是得了天下,负了身边人。“我梦到我入京当了皇帝……”

骆缜扶着他,兴奋地说:“您当了皇帝,那我岂不是宫城总管了!您说说还梦到我什么了?”

李郴不想理他们,自顾自牵着骆驼跟在他们身后,听赵琏说那些不着边际的呓语。

天下一统,国富民安,多么遥远的梦。李郴摇了摇头,便更加坚定了离开宁王府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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